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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曲家徐凌云访谈录:说南北昆曲的“源流史”

张林岚 梨園雜志 2022-05-01
张林岚

张林岚(1922-2017),原名张世楟,笔名一张、东阳、马生、乌巢。浙江浦江人,中共党员,民盟盟员,高级记者。中国著名新闻工作者、《新民晚报》老报人。20世纪40年代就读于国立西北大学。1941年起,先后在陕西《青年日报》、华北《新闻报》、四川《新运日报》、重庆《上海新民报》、《新民晚报》工作。


 前些时我因为常去戏曲学校的实验剧场看白戏,认识了昆曲名宿徐凌云老先生。他是昆曲艺术事业“大大的功臣”,半个多世纪中积极支持昆曲,自己也常常登台客串,还写了《昆曲表演一得》三册——不是空谈,也不是花拳绣腿,他自己从小跟周凤林、邱凤翔、陆涛卿等老一辈昆曲家学戏,生旦净丑,无所不能;腔调、功架,无一不精。能与这样的老曲家同席看戏,听他在闲谈中谈古论今,是艺术享受和请益领教的良机。


 这天,上海京昆传统剧目会串,有一场是昆曲,剧目有俞振飞、郑传鉴合演的《千钟禄·八阳》,华传浩、朱传茗合演的《水浒记·活捉》和戏曲学校学生演的《西厢记·跳墙、弈棋》《十五贯·访鼠、测字》、《烂柯山·痴梦》。开场还早,但爱好昆曲的老观众差不多都到了。徐老说:“昆曲传统剧目中,很可挖掘挖掘祖宗的遗产。有些戏,平时不大看见演,正应该多演演。就以今晚这出《八阳》来说,解放之后,我只见过一次,那还是1956年冬天南北昆曲会演时看的,演员也还是他们两位。今天是十二年来第二次看这出戏。”《千钟禄》写的是明成祖朱棣在藩时以“清君侧”为名,攻破南京,篡夺侄子建文帝的皇位,建文与大臣程济乔装僧道流亡湖广云南,备受迫害的故事。《八阳》一名《惨睹》,是其中的一折。


俞振飞、郑传鉴之《千忠戮·惨睹》

 

 在座的观众不少人都看过那年的会演。记得那次演《搜山》、《打车》两折的,是北方昆曲艺人魏庆林、傅雪漪、白玉珍三人,分饰程济、建文帝和严震直。过了几天.又由俞、郑接演了《八阳》;让大家观摩、比较南北昆曲唱、做方面有哪些不同。自然也包含着互相学习、消除旧时门户之见的意思。

 

 “这三折和《草诏》一折,都是《千钟禄》中最受人欢迎的戏,南北昆曲中都有,演法却不相同。例如严震直这个角色,我们南昆是以末角应行的。搜山时,原来要鼓方翅纱帽,着白蟒、朝靴、佩剑、角带、带白满;打车时,才改换金踏镫、白靠、佩剑。近来为了换装方便,出场就是武装,披袍显甲,不戴纱帽,打车时卸袍。北昆演时却以净应行,勾白脸,戴尖翅纱帽,大约是因为在北昆艺人看来,严震直这人贪图富贵,为新君缉拿故主建文,其罪难恕。但在南昆艺人看来,严虽为永乐帝效力,最后因为程济责以大义,军心瓦解,他惶愧之余自刎而死,就免了他一个白脸。打车这出戏下场的演法,南北昆也不同:北昆是由程济背负建文而下,魏庆林五年前到上海来演出时,虽然年纪已老,仍是这个演法。南昆背不动了,却是由程济扶建文腰际,在圆场中紧步下场的,看上去就有点差劲。”


徐凌云与红豆馆主


 因《千钟禄》这个戏,我又央他再说说南北昆两大艺术流派的渊源和各自的特色。我说:“开场还早着呢,你给我们上一堂昆曲普及课吧,说到哪里是哪里。”老先生搔搔头皮,略加思索,接着说,我是兴到为之,你们别当一回事,听了一笑了之。如果要说明南北昆的来龙去脉,其实两派原是一脉。我国的戏曲在宋代以后基本上分为南北两大支流。在北方,是以北曲为主的杂剧,又叫传奇。在南方是以南曲为主的戏文,名为南戏;后来也叫传奇。元末明初时,杂剧的演唱中心在北京,那时叫大都。电影《关汉卿》里,我们可以见到元代这种演出概况。南方的杭州,也有北方的杂剧。南戏却只流行在南方地区.由于南方各地语言、趣味、风习不同,南戏产生了各种流派的腔调,像海盐腔、余姚腔、弋阳腔等都是当时最有名的。明朝嘉靖年间,江苏太仓的魏良辅(他原是唱北曲的)以十年时间研究南曲的唱法,大加改进,综合南北曲的优点,创造了精致、细腻的“水磨腔”,也就是昆山腔,又叫昆腔、昆曲。这种腔调,后来成了南戏的标准唱法。这时杂剧已经没落,许多有名的北方戏零折,都渐渐并进南戏演唱,北曲的唱法也南曲化,昆腔、昆曲就成了以南北曲为主要曲调的戏曲的代名词了。

 

 “原来昆曲不只是昆山戏,倒是个全国性的剧种。”旁边一位不相识的观众说。他是个白听的“旁听生”。

 

 “可不是!四五百年前昆曲就是‘国剧’,全国各地都唱呢。”

 

 “那么北方人也唱昆曲?”

 

 徐老先生想了一想,接着又对我们说:“那自然。昆曲原是从南方流传到北方去的。明朝万历初年,昆曲以苏州、太仓附近地方为中心,向江浙各地扩展开来,之后,明末清初又因为在北京居官的江南士大夫们的提倡,昆腔传到了北京。清代初叶弋阳腔在京中也相当盛行,名为京腔,但只是一种‘徒唱’,没有伴奏,更不及原曲的清柔婉转,排场和剧本都远不如昆曲。昆曲不但南方的官宦文士喜爱,而且得到了宫廷贵族的欣赏,康熙时,宫中就有专门演唱昆曲的内聚班,演出洪昇的《长生殿》,康熙几次‘南巡’时,曾经选拔了许多南方的昆曲艺人迸京。乾隆时昆曲更发展到了高峰,被称为‘雅部’,其他声腔统称‘花部’。那时,上自王侯下至一般所谓‘引车卖浆者流’的劳动人民,都能哼几句昆曲。《长生殿》里有一句‘不提防余年值乱离’,《千钟禄》里有一句‘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’,也就是这出《八阳》的第一句唱词,都是人们爱唱的,正像今天我们爱哼哼京戏的人,不管能不能唱,但都会哼‘一马离了西凉界“苏三离了洪洞县’一样,所以当时有句民谚,叫做‘家家收拾起,处处不提防’。后来由于种种主观、客观原因,昆曲衰落了,衰落的原因是很多的,主要是它长期受到封建士大夫的‘润色’,脱离了群众,日渐凋零但昆曲影响所及,地域很广。除了梆子、徽调吸收了昆曲的养分,发展成为今天的京剧外,其他如浙江的温州、湖南的衡阳、四川、广西等地都有昆曲,而各地的昆曲,各有不同风格,一如牡丹花的魏紫姚黄赵粉,争妍斗艳。各地地方戏曲受昆曲影响的更多,无论安徽的徽剧、浙江的婺剧、广东的粤剧、福建梨园戏,都是。至于京剧更不用说了,许多曲牌、舞蹈动作都是从昆曲中原封不动地沿袭下来的。”

 

 这一大篇“昆曲源流史”,引来了周围越来越多旁听生,大家七嘴八舌提问,话头又拉回到开始谈的《千忠戮》亦即《千钟禄》这个戏上。从前的人点戏要讨个口彩,封建统治者也不喜欢多说杀戳忠臣的话,因此《千忠戮》又名《千钟禄》、《千忠会》,以此粉饰太平,喜庆筵前图个吉利。

 

 徐老说:“从《千钟禄》的表演来看,也是这样:由于地域、习性关系,行腔,动作,南北大有差别:一般地说,南昆表演比较稳重,节奏缓慢;北昆节奏较为紧张、强烈。南昆唱法上,讲究婉转缠绵,北昆却是爽朗清脆的居多。俞振飞先生对昆曲音律,唱法很有研究,曾跟我说起,南曲有“上、尺、工、六、五”五个音阶,北曲有“上、尺、工、凡、六、五、乙”七个音阶。南曲有入声,北曲无入声(入声分派到平、上、去三声里了)。为什么南北昆曲会有快慢呢?原因是:南昆字少腔多,因而叫‘水磨腔’;北昆是腔少字多。举例来说,南昆唱《玉簪记·琴挑》陈妙常的《朝元歌》中那一句‘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’,九个字要唱三十二拍,仅一个恨字,就有三拍,叫做宕三眼。这个宕三眼还得唱出两头尖的‘橄榄音’才有韵味。北昆唱《铁冠图·刺虎》费贞娥有一句‘凭道一夜夫妻百夜恩,试问你三生石上可有良缘分?’廿一个字,只有十七拍,当然,这只是一般的例子,不是绝对的。”


徐凌云、赵星叔之《刺虎》


 “是昆曲影响了京戏和各地的地方戏,还是地方戏影响昆曲呢?”

 

 老先生回答:“昆曲固然影响了各地地方戏,同时它也受到地方戏的影响。北昆是受京戏、梆子戏影响;南昆则受到江南苏松常锡等地和浙江杭嘉湖、宁绍金温一些地方戏影响。解放前很长一个时期,苏州的昆曲是和苏滩搭班演出的。昆曲传入北京后,不但常常与京戏同台演出,而且一个演员要能兼演昆曲和京戏。内行有句话:‘不是昆乱不挡不算演员;不是昆乱兼会不算场面’,杨小楼、余叔岩、钱金福、程继仙、陈德霖、梅兰芳等名角,是既会唱昆曲又兼擅京戏。他们演出昆曲时,逐渐采用了一些京剧的唱、念和表演技术,尤其是念白,正像苏州人唱昆曲带有‘吴音’那样,他们也不可避免地要掺杂一些北方音在内。照理,南北昆都应用中州韵。清末封建贵族府第中的昆曲班,除了到苏州买女伶去学戏,也经常招收河北高阳、玉田等地的农村子弟学戏,有时与北方弋阳腔、高腔戏的学生同班学习,唱、念、做等方面都沾染了北方色彩,与昆曲原来的清柔婉折的风格逐渐有了区分,一洗南方情调,而有了高亢、豪迈、浑厚、朴实的风格。”

 

 “是不是可以说北昆多武戏,南昆多文戏?”

 

 徐老说:“也可以这么说。北昆武戏和‘阔口’戏,净、外、红净的戏比较多,长于表演慷慨激烈的悲壮戏剧故事,如《出潼关》《夜巡》《棋盘会》《打虎》《夜奔》《刀会》等都是。像侯永奎和白玉珍的《倒旗》《败金》等,是北昆特有的武戏,那种雄浑、粗壮的工架,大锣大鼓的伴奏,高亢、粗犷的唱腔,都是南昆没有的。但是南昆长于表演情节缠绵的文戏,如《牡丹亭》《长生殿》《玉簪记》等,不过现在南方昆曲也正在增加武戏的剧目,戏校也在教授武戏,这个差别,将来是要缩小的。”

 

 徐老认为南北昆是昆曲的两大主要艺术流派,应该相互交流,相互学习,相互补充,共同丰富和提高,一齐发展和创新;同时又要有各自的风格和特色。新中国建国以后十多年来,南北昆曲都从衰败到复兴,欣欣向荣。不少地方办了昆曲学校,南北昆老艺人也各展所长,或教学,或演出,或抢救发掘遗产,或推陈出新,成绩很大。这个有四五百年历史的古老剧种,是大有前途的。

 

 最后他说:“我是个昆曲爱好者。从清朝光绪二十年(1849年)前后就看昆曲,十八岁初次登台演唱,与昆曲打交道已有五六十年历史。昆曲遗产实在太丰富了,学了大半辈子,也只学到些许皮毛而已。我很希望昆曲的新生一代,就南昆来说,主要是上海和江浙等地的戏曲学校昆曲班学生们,快快成长,继承、发扬昆曲的优秀传统,作出更好的成绩来。”


(《一张文集》卷三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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